陈平原先生写过一篇《不薄新书爱旧书》,里面讲“旧书犹如多年故交”,“表面上有点破旧,来历却很不一般,每本都能讲出一堆故事”。这话于我,心有戚戚。前几天整理书柜,翻出来一本失踪已久的《素年锦时》,不由得想起买它的缘故,觉得颇可一记。
那是2007年春节长假,每天天气晴朗,却整日有风,吹起锅炉烟囱里升腾起来的白烟,贴着地面行走,让人尚未出门就觉出寒冷来。我住回龙观,新建的小区,周边荒凉空阔,从阳台上放眼望去,枯树斜阳,如同亘古。因为冷,几乎很少下楼,只缩在家里看书。书读多了,人就变得呆起来;可是不读书呢,又变得俗了。那几年我“为轩冕肆志,为穷约趋俗”,只恨尚未俗到家,尚未俗到一个很高的境界,所以有些烦恼。还有些无聊——书架上三坟五典大块文章沉不下心去看,小说又没有新的,总之是没有事情可做。
关于无聊,吾友孙家红有句话:“有心难为文,无聊才写诗。”这是他在中国社科院作研究时候的心理总结,我认为这话很有道理。人在无聊的时候,总会有一点僧庐听雨的诗兴。一时间求不来新句,我就把那年中秋读魏晋文学散论时仿作的两首五言八句翻出来,一首是:“一秋多变化,首尾更何速?诗风识苦心,当此伤局促。八骏放情怀,条条自结束。短歌咏明月,信有游人处。”一首是:“生世本无情,独坐围城里。终日向图书,愁闷不堪已。东海扬风帆,急流入梦里。寂寞总难言,复看白云起。”把这几句诗,抄给孙家红看。发过去半天,只得到九个字回复:“忒豪放,欠婉约,看不懂。”此外没有任何唱和与评论。没有也罢。
但是这个“欠婉约”的说法,让我有些警醒。于是很想趁冬日长闲,买本“婉约”的书,希望从中汲取些养分,来中和我文字固有的粗拙,使之不至于失掉韧性和柔情。刚好那几年安妮宝贝声名鹊起,似乎正能迎合我的需求;然而我对美女作家一向不感兴趣,因为心里总有一种偏见,以为文章应该还是老头子写得更好。可是有一天偶然闯进她的博客,看到题为《春节》的一则杂谈,如此写道:
“又到岁末。水仙,海棠,红灯笼,金鱼,剪纸,花棉袄。除夕将至的集市,风大寒冷。在小摊上拿起一个黄铜的旧墨盒,盒面上的腊梅花枝,绘得很是清朗。旁边刻写疏离有致的字体,写道:年来尘事都忘却,只有梅花万首诗。因为那两句诗,买下了那只墨盒。世间熙攘着,时间穿梭。一树花朵,团圆和悦。”
这段文字让我十分喜欢。于是决定买她的新书《素年锦时》,每天午后沉下心来,在窗下明朗的阳光里一篇一篇地看,感受文字间那份清雅明澈、如诗如画的韵味。古老的宅第,已经消逝的河流,破旧的祠堂和寺庙,记忆中磨灭不去的清风桥,深爱的祖母和父亲的去世,都好像一幅幅白描的静物,将江南细腻生活,从从容容地舒展在读者面前。我几乎不忍一口气将这几十篇短小的文章读完,怕心灵会空旷得虚无起来,无力支撑。
后来屡次搬家,从回龙观到车公庄,从车公庄到长椿街,从长椿街到甘家口,这本新书也成了旧书,而且竟不知去向。想不到现在它居然又冒出来,让我颇感意外。十八年不见,翻开它灰扑扑的封面,看它发黄的纸张略显沧桑,可是字里行间,梅花照旧,白日依然。食物,人情,童年,鸡犬,言语,琐事,读起来就像是嗅窗台上初开的墨兰,或静听一段柔婉凄清的古琴。十八年后,我还是不忍一口气将它读完,因为精神上的失重感,不好郁积得太匆忙,也不能持续得太长久。
笼统而言,似只有“婉约”一派文风,最能道尽日常寂寞之心事。“镂玉雕琼,拟化工而迥巧;裁花剪叶,夺春艳以争鲜”,尽心刻意去雕琢一种心态,虽失之于狭小局促,却得之于艳丽工巧。正如“懒起画蛾眉,弄妆梳洗迟”,温庭筠这一句暧昧的词,苍白娇怯,但是也自有一种气度,当得起《花间集》的代表,像前清的举子们引经据典写的昆曲戏文垫场诗。
不过,“婉约”怕是学不来的。看别人长袖流苏舞步轻灵,以为“无他”;待自己上了台,只觉得笨拙无限,像是涂了脂粉的大汉在皱眉捧心。就好比现在我再看《素年锦时》,并且进而再看魏晋文学,却写不出合适的诗,来表达我现在的心境——而且,不但婉约的写不出来,就连十八年前那种“欠婉约”的,也写不出来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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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冀永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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